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邵阳佬和新化佬

作者:十年砍柴 提交日期:2006-1-27 11:45:00


 小时候我总以为天下最难懂的语言是新化话,每每看到讲新化话的同学在一起“叽叽咕咕”,我便以为自己到了非洲土著部落。
  浪急滩险的资江发源于湘桂交界的万壑青山,蜿蜒北去。大山、急流养育了两岸的儿女,这样的山水也熏染了两岸人的性格:强悍、火爆、尚武。邵阳和新化两县在资江上游相毗邻,可我懂事的时候,便觉得邵阳人和新化人不大对付,一个邵阳人和新化人在一起,总会暗中较劲,似有“既生瑜何生亮”之感,而且常常找理由相互奚落讽刺。
  我家属于老邵阳县的北路,离老新化只有二、三十里的路程。1952年,新的执政者开始重新划分行政区,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和浪漫的革命者既然敢与天地斗争,让大河改道高山低头,那么行政区更是和切豆腐一样任意划分,所谓的历史、文化自然不再考虑之列。邵阳作为超级大县,除析分出邵东县外,再划出一部分和新化县的一部分合并,组成新邵县,县治酿溪镇。土地、版图可以随便拼在一起,而人们的心理距离却很难一下子消除掉。
  我上学的时候,已经建县近30年了,可仍然感觉到“邵阳人”和“新化人”营垒分明。由于原属新化县的几个乡镇,如龙口溪、龙溪铺、下源、迎光、小南等地处于大山,多是旱地,只能种包谷、红薯,仅有的一点水田因为山高气温低,只能种单季水稻,且产量很低,因而这里的百姓普遍过得艰难清苦,寻常人家一年到头大半的时间口粮便是红薯与包谷。而原属邵阳县的乡镇,交通较方便,且处于丘陵和小盆地,水田多,都种双季稻,比较而言百姓殷实富裕一些。
  这种贫富差别造成老百姓的心理差别。许多孩子,包括我在内,都是在建县很多年后出生的,却没有多少“新邵人”的概念,总觉得自己要么是“邵阳人”,要么是“新化人”。每到“双抢季节”(收早稻插晚稻),由于山区原新化县的几个乡镇单季稻还没有成熟,那里的男人成群结队地来到这边几个水田多的乡镇揽货,挣点钱。许多却劳动力的人雇他们,可心里却瞧不起人家。两家妇女在一起闲聊时,往往能听到这种对话:
  “你家男人在外面做买卖还没有回来呀?早稻怎样收呀?”
  “死鬼死在外面,寄点钱回来,就不管老婆孩子了。”
  “既然钱寄回来了,请几个新化佬来打禾不就行了么?”
  
  其实这些 “新化佬”,大多是同一个县原属新化的那几个乡的人,可见“新邵人”作为文化概念上的一个群体并不存在,老百姓如此明白地区别彼此,并不会因为当政者行政区划的改变而改变,文化是多么顽固的一样东西。
  这些来帮我们打禾的“新化佬”,异常能吃苦,我曾见过一个瘦小的半大小子,也许还在读高中,挑着一百多斤的稻谷,腿在发抖可他一步一步走在山路上。邵样佬能吃苦且霸蛮已声名在外,可和新化人比较还略逊一筹。
  多年后我看了甘肃一位作家写的《麦客》,因为小麦收割的时间差,每年甘肃西部大批麦客涌入陇东、关中等地帮人割麦。等我再做了记者,某次去新疆采访时正碰上棉花丰收,大批“棉客”从河南、甘肃等地涌入,帮当地人收棉花。我这两回都想起了当年看到来我们村打禾挣点辛苦钱的“新化佬”。这些人朴实、自尊,如果雇他们的主人尊重他们,他们干活就非常卖力细心,反之就会耍点小手腕,打稻时故意脱粒不干净,让主人白白浪费。孩子们不懂事,有时追着他们背后唱着不知道流传多久的儿歌:
  “新化佬,割茅草。
  丢了镰刀我捡到,
  丢了老婆我偷着。”
  很明显当然侮辱成分的,这些“新化佬”也毫不示弱回敬:
  “邵阳人,卖灯草。。。。。”
  后面几句我忘记了,大约是讽刺邵阳人的奸诈。等我长大后,再思考这两首儿歌,有点明白“割茅草”和“卖灯草”之间的区别以及背景。新化古代和安化合称“梅岭”,开化较晚,“梅岭蛮”和“梅岭武功”曾在江湖上叫人闻之生畏。新化是上梅十八峒,居民更是强悍耿直崇义尚武,他们很多是古代苗侗山地民族的后裔,民俗和语言较其他地方,保留更多的古楚民族的遗迹,而邵阳话渗入了许多西南官话的成分,新化话却完完全全是古老的湘语,比新湘语长沙话难懂得多。那些祭神驱鬼的巫风比邵阳更厉害,也许可以从屈原的《九歌》中追溯源头。(资江流域正处于信巫鬼、好淫祀的沅湘之间)。我们那个地方每到农闲时,村落会开“拳场”,把男孩集中在一起学武,教拳的师傅多半自称“来自新化黄泥山”,当然是真假参半。宋元时期,此地的峒兵很能打仗。元朝末年,群雄并起,朝廷能对农民军构成威胁的只剩下两支部队,一支是号称“奇男子”的扩阔帖木尔的军队,一支就是“宝庆杨”杨完者率领的苗兵,这支部队战斗力强但纪律很差,在东南一带烧杀抢掠。当时的苗兵大多来自宝庆府城周围的山区县,包括新化。
  开发较晚的山区县新化,自然多“割茅草”的樵夫,宝庆府城位于老邵阳县境内,该县居民自然接受新生事物更快,比新化老百姓也富庶一些,也就多“卖灯草”那样的小生意人。特别是邵阳东部地区(今天的邵东县),因为邻东部衡阳、湘乡等地,得风气之先,居民很有经商头脑,今天该县的民营经济都很有名。此地自古殷实之家不单单靠种地,更多是靠做买卖。大史学家蒋廷黻就是此地人,他在回忆录中提到早年,他的父亲和叔父在湘潭等地开店挣钱供子弟上学。新化虽然开发较晚,但对教育的重视比邵阳有过之而无不及,因而山高民穷父母供孩子上学更为艰辛。写《女兵日记》的女作家谢冰莹曾回忆,他爷爷是个典型的穷苦农民,他父亲早年边看牛边读书,年轻时去长沙参加乡试中了举人,他爷爷挑着担子陪着,被人误会为儿子的仆人。我所在的区六个乡,恰好是本县的缩影,有原属新化的乡村但更多是原属邵阳的乡村,我在位于区公所驻地的镇上县三中读书时,来自原新化的同学普遍家境更为贫困,但读书更用功,现在想来他们中间有人所下的笨功夫简直不可想象,有人把语文书、历史书从头到尾,包括注释一字不拉地全部给背诵下来。
  在三中学习的时候,两个历史老师原属新化,一老一少,两人都操一口浓浓的新化话授课。老的姓贺,五十年代从湖南师院历史系毕业后,被打成右派九死一生,幸有糟糠之妻风雨相伴。落实政策后还是牢骚满腹,师母是个温婉坚韧的新化女子,对学生像自家的孩子。贺老师上课时,常常说一些和教科书不同甚至完全相反的观点。比如讲到伟大的太平天国起义,讲完教科书,他就会从当地的湘军将领说起,讲“长毛”如何过湖南,一路烧杀,石达开围攻宝庆,幸亏没有攻下,不然全湖南人跟着遭殃了。讲到万里长征,背诵老毛那首御诗,会加一句:“什么‘五岭逶迤腾细浪,乌蒙磅礴走泥丸。’都是吹牛皮!一队叫花子,走到哪算哪,过了今天不晓得明天在哪里。还不怕远征难?得了江山,胜利者想怎样吹就怎样吹。”可他总不忘叮嘱,考试一定要按照教科书说的答题,切记切记。他训练学生应付考试还真有一套。我后来常常心中感谢这位满肚子不合时宜的历史老师,我之所以没有被教科书洗脑,拜他所赐。那位年轻的历史老师刚从师专毕业就接着贺老师教我们,由于比我们大不了多少,面对那些大胆、多情女生火辣辣的目光,常腼腆得脸红。他是个典型的“新化佬”,倔强执著,撞了南墙也不回头。后来他来北京发展了,我们常有联系,来京几年他似乎刻意不融进这个都市,几次去吃饭都和服务员吵了起来,举止言语一如当年教我们时。
  前两年我去张家界采访,碰到武陵区的区委副书记,他原是我们县的办公室主任,家乡原属新化。说起他为什么要离开老家去了湘西,仍然有些气愤地讲到,我们县成立都五十年了,县里的领导和各科、局干部还在分邵阳人、新化人,互相拆台甚至水火不容,把大量的精力放在这些无聊的人事上,经济教育却没什么太大的进步,他心灰意冷只好调走了。
  我离开老家后,漂流北方十许年,再回首在老家那些所谓邵阳佬和新化佬的差别甚至隔阂,觉得太可笑了,宇内如此之大那点差别算什么?可若走不出来,那点差别也许有如鸿沟。在北京我这个“邵阳佬”和“新化佬”老乡在一起的时候,有时忘不了模仿新化话来一句:“新化佬,割茅草。”当然谁都知道这是个善意的玩笑,彼此哈哈大笑中,感觉到浓浓的乡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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