村官的奋斗:一个北大过来人的自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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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转帖]村官的奋斗:一个北大过来人的自述

　　北大毕业生、原湖南省涟源市石门村党支部书记吴奇修

　　我叫吴奇修，1987年毕业于北京大学经济系，曾任湖南省涟源市石门村党支部书记。

　　我的家乡涟源地处湘中，是省级贫困县。1983年，我读高二时，就提前参加高考，以娄底地区文科状元的成绩被北大经济系录取。我对自己未来的憧憬是成为一名经济学家。从1984年7月起，我就开始准备报考本校研究生。按照当时的成绩，我是有相当大把握的。但到1986年暑假期间，我回乡做社会调查，了解到家乡建设急需大批专门人才，而经济专业的本科生没有一个回到涟源。那时，我就下决心到基层创业。

　　以当地的最高分考入全国的最高学府，学的是最热门的专业，我刚从北大回到涟源，立即掀起轩然大波，各种议论、猜测、嘲讽铺天盖地而来：有人说我犯了错误，是被“发配”下来的；有人说我成绩不好，是被降格分下来的；甚至有人说我是“傻瓜”；还有个别人挖苦我，说吴奇修从枞树山走出去在北大转了一圈，又回到了枞树山（因为一中与县政府只有一墙之隔，都长满了枞树）。那时我一走到街上，就感觉到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。报效家乡的一腔热血，被迎头泼了一盆冷水。

　　最苦闷的时候，1987年11月，我到深圳参加全国对外经济技术合作洽谈会，深圳市的一位领导看中了我，要我调过去，同意分给我二室一厅的住房，月基本工资260元；而当时我在涟源是4人租住一间民房，月基本工资只有58元。想想刚回到涟源时受的冷遇与委屈，我有点动心了。

　　我想，机遇机遇，可遇不可求，干脆离开这个地方算了。但冷静下来仔细一想：家乡是根之所在，是心之归宿，是生我养我的地方。当初下那么大的决心下基层，如今就因为一点委屈与艰辛就走人，那不是当代青年应有的品格。于是，我又一次放弃了改变命运的机会。

　　坎坷使我学会了思考，我消除了不切实际和理想主义者的盲目乐观，认真审视了自己的理想和周边环境，觉得理想不植根于现实的土壤，便会是虚无飘渺的零。于是，我全面调整了自己的心态，决定从小事做起。每天早晨七点半，我第一个赶到办公室，把开水打好，把地扫好，把桌子抹干净；有下乡、抗洪救灾、冬季农业等苦差事我抢着去；业务上，我一个人干两个人的事。这样，我逐渐得到了大家的理解与信任，建立了良好的人际关系，单位的重要工作开始交给我做，我的专长得到了发挥。

　　在涟源，我先后担任过市计委经济技术协作组组长、基建投资组组长、市计委副主任。在计委，我经手审批了200多个项目。

　　1995年，为了加强农村党支部建设和扶贫帮困工作，市委决定选派优秀青年干部到后进村、失控村担任党支部书记，任期两年。我报名后，市委领导找我谈话，希望我到南部山区偏僻闭塞、社情复杂的石门村去。

　　同事们劝我：你从北大毕业回到县市一级，已够“亏”的了；如今工作8年了，在农村也干了3年，口碑又好，正在将要提拔的关键时期，还去当什么村党支部书记！

　　朋友们忠告我：石门是个“是非窝”，那里的人告状成风，别人躲都来不及，你还想到那里干点事，没门！

　　到了石门，我才真正知道事态的严重。一是集体经济薄弱。二是群众思想复杂。三是班子素质偏低。四是矛盾积累多。五是投资环境很差。怎么办？我没有搞“新官上任三把火”。因为当时，村民大多对我有怀疑和戒备的心理。有的人说：他这个北大毕业生、计委的实权派，跑到我们山区来干什么，是个“傻瓜蛋”；有的人还说：他是来镀金的，如果他搞什么劳民伤财的事，我们就让他金也镀不成，还镀一身泥巴回去。

　　整整一个月，我走东家，串西家，深入群众作仔细的调查研究工作，没有表半句态。因为我知道在这么复杂的形势和困难的局面下，如果稍有不慎，就会给日后的开展工作带来被动甚至埋下隐患，说不定还真的要卷铺盖走人。一个月后，情况摸清了，我的思路也清晰了。

　　1995年的农历大年三十，正是游子回乡、全家团圆的日子，那天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，我却呆在石门村，主持召开“振兴石门座谈会”。从外地回村过年的20多位生意人都来了，他们大都是想来看看我这个北大毕业生的村支书到底有几斤几两。介绍完村里的发展规划，我从口袋里掏出准备买年货的2000元钱放到出纳手里：“我一个月工资只有300多元钱，这一点点钱，仅仅表示我对石门人民的一片诚心”。在哈尔滨、乌鲁木齐经商的肖氏兄弟站了起来：“为了咱石门的发展，吴书记年也不回家过，还把买年货的钱都捐出来了，他不是石门人，还这样为石门着想，我们石门人还有什么好说的”。在新疆办厂的肖明贵也站了起来：“吴书记，你说明年就要把路修好、电架好、学校盖好，我不信，要真能那样的话，明年我就从乌鲁木齐开车回来给村里人拜年。要是你能说到做到，我们两个男子汉就击掌为证。”肖明贵还真的拿着摄像机，把和我击掌为证的情景全部录了下来。他说：你要是做不到的话，我就拿着这盘录像带到电视台去放。

　　1996年，我和村党支部一班人率领石门人民进行了基础设施大会战。新修长1．2公里、宽10米的村级水泥公路，新建占地6亩、建筑面积1200平方米的花园式学校，整改高压线路3公里，变电站增容3000千瓦时，整改河道，修了高标准的护堤1000米。这些建设花费近300万元，我们没有向农民摊一分钱，连一个义务工也没有要农民出。为了方便对外联系与货物流通，村里开通了直达长沙、株洲的卧铺班车，每天往返一次。和我击掌为证的肖明贵果真从乌鲁木齐开着自己的小车，风尘仆仆12天，在1996年大年三十那天赶回了石门。

　　肖安江兄弟的资金实力比较雄厚，为了动员他们回来，我坐了80多个小时的火车，转了3次车，赶到了乌鲁木齐。当他知道我的来历后，他说：“吴书记，我好不容易从山沟沟里出来，户口都买在了大城市，又要我回石门村去，那是‘碰了鬼’。”我就跟他讲石门的优惠政策，石门的美好前景，还跟他讲了一个人发了财以后，应该为社会作贡献，实现人生价值。肖安江不耐烦了，说：吴书记，我是个生意人，只知道赚钱，不懂什么人生观、价值观，你就是把石门讲成一朵花，我也不回去。1995年12月，肖安江父亲过生日，我知道后，赶快买了份礼物到他家去，又缠着肖安江作工作。我走了之后，他就跟人讲：吴书记这个人是不是书读多了，人读蠢了。但是，我还是没有死心，1996年元月，他回来过春节的时候，我再次找上门，跟他许诺：你回来后，立项我去批，各种手续我去跑，工商执照我去办。看到我这样真心诚意，他终于点了点头，决定和他二哥肖自江一起，在石门投资办厂。就这样，村里的企业一家接一家办起来了。

　　石门村全村农民人均纯收入从500多元达到2001年的8600多元，成为湘中的首富村。村里的城镇化水平大大提高，新建了图书室、广播站、歌舞厅、邮电支局，开通了有线电视。1998年，村党支部被湖南省委授予“先进基层党组织”称号，石门村被评为“湖南省文明村”，今年又被中央文明委授予“全国文明村”称号。

　　现在是农村工作最难开展的时期，计划经济时代，靠行政命令管理农村。但市场经济条件下就不同了，有人说，村干部是比芝麻官还小的官，比针鼻子还小的权，比天还大的责任。为了取信于民，村里的基建项目我和村干部只负责筹措资金、处理矛盾、监督质量，至于工程发包、资金拨付等旁人认为有油水的事，全部交给村民推选出来的群众代表组成的指挥部管理。村里没买小车，没用公费添置通讯工具，出差一律坐汽车、火车，住低档次招待所。对私营企业主，我既满腔热情支持他们的发展，同时又与他们保持一定距离。我给自己划了道警戒线，不义之财，分文不取，嫖赌逍遥，一次不来，不喝酒，不打牌，不跳舞。这样，在他们面前我抬得起头，直得起腰，说得起话。

　　1997年12月，与我一批下村的机关干部回到了机关，被提拔重用，我留了下来；1999年12月，第二批下村干部又回到了机关，我还是没走。一听到我要走的消息，石门的人就找到市里，跑地区，强烈要求把我留下来。当中央、省直新闻单位的记者到石门集体采访我时，石门的百姓说：“宣传吴书记，举一只手赞成，一只手反对。”在场的领导和记者们都愣了，以为出了什么事。老百姓解释说：“这几年，吴书记历尽千辛万苦，为我们村里出谋划策，呕心沥血，我们石门人民很感谢他，这样的人不宣传还宣传谁？但是，他名声在外后，上级把他提拔走了，我们怎么办？我们既盼望上级提拔他，又害怕上级提拔他，因为我们舍不得他走！”

　　10多年来，我一直和农民打交道，我习惯了环境艰苦、工作辛苦、生活清苦。我也曾有过彷徨，毕竟不是生活在真空里，种种不良的思想也不时地冲击我，各种偏见、误解甚至是诽谤和打击也不时来扰乱我，但我心中始终有杆秤，有一个坚定的信念，哪怕是再苦再累，也要做一个正直的人、诚实的人、有益于社会的人。我知道我的选择不仅会劳其筋骨，更会苦其心志，但我却乐观而坚定、无怨又无悔。

　　1999年12月1日，团中央、全国青联安排我与北大的学生座谈。我说：“我很惭愧，北大毕业13年了，我今天还是以一个村支书的身份来与大家见面，但是，我也不自卑，因为，北大出了那么多大政治家、大教育家、大科学家、大企业家，但北大的历史上，还没有一个当村支书的，我可以说是填补了北大的一个空白，所以我感到自豪”。当北大的领导一再恳请我向北大学生赠言时，我平静地说了一句话：“少发牢骚，多干实事”。

　　我参加母校百年校庆，昔日朝夕相处的同学，已有司局长、有千万富翁、有大学教授，而我还是一个小小的“村官”，年纪大的同学跟我开玩笑：当初不听老人言，现在吃亏在眼前吧！我参观某证券公司，我的同班同学当总裁，他的年纯收入是7位数以上。当了解到当年被他们称为“怪才”的我年收入当时只有8000多元，他说，你现在过来，我保证你的年薪不会低于50万元。我摇了摇头说，要来深圳的话，1987年11月我就过来了。我现在已经习惯了农村的青山绿水，鸟语呢喃，走在乡村的街道上，看到一车车产品运出山外、销往国外，我总觉得是走在希望之路上，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从容、踏实。

（作者简介：吴奇修，党的十六大代表，现任中共湖南省委委员、共青团湖南省委书记，1999年度中国十大杰出青年，2001年全国优秀共产党员。本文根据作者2002年底在湖南农业大学“人文讲坛上”的演讲整理，本报有删节。）

出处：中国青年报